为滩簧艺人切脉 探滩簧艺人病源 (周良材) 在1989年发表的拙著《百年沪剧话沧桑》中,曾经提到,由于滩簧艺人长期浪迹江湖,受帮会流氓影响,因而从队伍素质、表演风格一直到生活情趣,至今尚留有致命的弱点:“尚浮滑而欠质朴,喜花俏而少厚实;靠花样翻新而缺基本功力,求少劳多获而鲜坚韧不拔”。[注1]此文自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后,10多年来,上述论点一再被各方引用。1999年出版的《上海沪剧志》更干脆整段被抄袭到该志的“概述”中去。 如此整段被抄去而不注明出处,可能已经违反了国家的《著作权法》,我暂不去深究,但至少说明了一个事实:这一论断如今几成同行们的共识,且已广为传播。 那末,滩簧艺人的这一弱点究竟怎么会形成的?它的时代背景和社会根源究竟在哪里?当时因为限于篇幅,更主要的是该文的主旨和重点不在于此,因而只是点到为止,没有去深入挖掘和充分展开。为了使滩簧戏剧种能及早摆脱因袭重负、促使其健康发展,故趁这次“长江三角洲滩簧学术研讨会”之机,再进一步搜集若干论据,加上半个多世纪以来自己亲身经历的第一手资料,整理成此文,参与讨论,以期起到“引起疗救者注意”(鲁迅语)和“资政、存史、教化”的作用。 一、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 在发议论以前,先引几条清代地方志的有关资料:“雍正以来,忽兴压宝,旁列茶肆,延江湖男女唱淫词,谓之唱滩簧;甚至搭台于附近僻处,演唱男女私情之事,谓之花鼓戏,群小蚁集,盗贼窜匿……”[注2]、“害民之事曰花鼓戏曰博场……花鼓戏为祸尤烈”[注3]、“永禁滩簧,点做淫戏……并士民聚赌,匪类窝娼。”[注4]这里篇幅有限,不再多引。但是,细心的读者一定在这三条引文中已经看出,在清代下层社会中,滩簧(花鼓戏)与赌博、戏场与赌场总是连在一起,犹如一根线系着两个蚂蚱,难解难分,谁也离不开谁。甚至鲁迅先生在《阿Q正传》中也有如下描绘:“未庄赛神,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又照例有许多赌摊”,两个“照例”也同样说明了它们两者的关系。 从上述史料中,我们更可以想象:既有赌场,必有“敛头”、赌棍、“白蚂蚁”;既有戏场,必有“抱台脚”、“跑轴头”和“打双台”……此类游民经常聚集一起,活跃在广袤农村,四出流动。因而被当时主流社会、地主缙绅视作“群小蚁集”的社会不稳定因素,并进一步提出“永禁滩簧”是势所必然的。 可是,这些封建老爷们何曾自责过:社会上之所以出现如此多的游民阶层、如此多的不稳定因素,正是由于他们长期的剥削、腐败、怯弱、媚洋的结果,是他们自己造的孽、自己惹的祸。 众所周知,清代封建王朝自乾(隆)嘉(庆)以降,国事日非,政局动荡,及至宣宗道光执政,更是日薄西山,朝不保夕。1840年一场鸦片战争,竟使维持数千年的封建制度毁于一旦,拱手送给了入侵的帝国主义,特别通过《中英南京条约》的签订,进行“五口通商”之后,促使一直以耕织为主的中国自然经济彻底崩溃,把封建主义社会蜕变成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本来压在广大人民头上的一座大山,顷时变成三座大山。这里且看下列一组权威数据: 据清光绪十六(1890)年的一份海关统计:千百年来,农村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自产大米、土布、菜(豆)油,一下子给蜂拥而来的洋米、洋布、洋油冲击得落花流水。帝国主义洋人每年从安南、暹罗、小吕宋运来的洋米达数百万担,且价格低廉;原来300斤一包棉纱、土纱售价为87两纹银,而洋纱只需57两;其中洋油更便宜。中国的菜(豆)油每斤售价为120文铜钱,而洋油只需65文,几乎是国产油的一半……。[注5] 此类洋货磕撞传统市场的惨重情势,在滩簧戏中都有印证。如《卖妹成亲》王家纱庄老板硬压主人公杨桂林纱价时就说:“纱 哉。前两天三十,狄两天廿六。因为洋庄勿收佬 下来格”。还有在《张凤山卖布送人情》、《借海青》中也有类似情节。试想,在这残酷的经济压力下,农村焉得不破产?农民、手工业者等劳动人民焉得不失业?他们只得“大难临头各自飞”,纷纷另谋生计,自找出路。一部分平时能说善唱的业余歌手势必选择唱滩簧为最佳职业,甘愿过着“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的跑江湖生涯。如今有文字记载的首批本滩艺人就有花鼓阿六、麻皮雪春、赤鼻头掌生、松江王先生、水果景唐等等。另外在光绪年间进入上海的宁波滩簧则有拾来师父、大钉子、小钉子、红脚梗、长脚阿春;无锡滩簧先辈中也有竹匠金斋、烂蟠桃全金、袁老二、徐阿八……等等。 从这些千奇百怪的艺名(实际上是绰号)中不难看出,这支队伍成分何等复杂,地位何等卑贱,文化何等低下!但是,有一点必需充分肯定,他们终究以唱滩簧为职业,自食其力,没有堕落成为偷、抢、拐、骗的土匪、盗贼、流氓去危害社会。然而,世界是复杂的,历史也常常会开玩笑。请别以为在帝国主义入侵、自然经济的崩溃之后,中国人都得进入地狱,都得受苦受难。不!恰恰相反,另有一帮游民不但没有“倒霉”,反而在这畸形的社会里大红大紫,成为社会上有钱有势的“大亨”、“闻人”。这就是甘为帝国主义当走狗、为反动统治阶级当打手的特殊群体——帮会流氓。 五口通商后不久,租界形成。就上海而言,即有“三界四方”的多轨异质社会产生:当时在这仅有6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竟有英美法租界和中国四方面政府管辖,他们都按本国的制度,成立了不同模式的立法机构、行政机关及武装力量。 英美法帝国主义除了从老殖民地带来一批“安南巡捕”与印度的“红头阿三”外,其他底层的包打听、探长、探员、黑打手等都是用“以华制华”的办法从中国失业游民中募来。于是,一下子地痞黄金荣就成为法租界捕房督察长、流氓沈杏生就成为公共租界捕房探长。同时,再由他们出面网罗自己的狐群狗党分任下属的包打听、巡捕、探子乃至最底层的瘪三头目,形成了一个黑社会的帮派网络。有权有势,显赫一时。此时,仍然处于劣势地位的滩簧艺人,为了生存,不得不依附他们,效法他们,拜他们为“老头子”。例如,光(绪)宣(统)年间,滩簧艺人仍然被禁止进入上海市区,但此时已经发迹的“三光码子”赵小和(罗店人)和“水老鼠”范高头(川沙人)因为酷爱滩簧,就利用权势,买通关节,在1899年把一大帮本滩东乡调艺人带进老城厢,并逐步发展到英法租界的各个茶楼卖艺。 以前,帮会流氓和滩簧艺人“同是天涯沦落人”,而如今随着时间的推移,向两极分化,前者俨然为救世主,而后者仍然是落难人。因而,在感恩之余,甘拜下风、亦步亦趋、追随其后,处处以他们为榜样,向他们靠拢,拜他们为“老头子”,以求长期受到托庇和保护。 二、染于苍则苍 染于黄则黄 按照人们通常对“帮会”一词的理解,认为“帮”是以封建宗法的父子、师徒关系为纽带,是着重纵向传承;而“会”则是桃园结义式的结合,着重于横向联系。滩簧艺人此时仍是散兵游勇,分分合合,居无定所,所以,他们急切地、无条件的想效学帮会流氓,也想用这些“纽带”把他们纽在一起。因而,从组织体系、帮规帮法,一直到思想意识,生活作风,无一不是他们的摹仿对象。 (一)组织体系、帮规帮法方面: ① 树“祖师爷”:所谓“祖师爷”,历来是各帮会的偶像与旗帜。例如,青帮常以翁岩、钱坚、潘清三人为祖师爷置于堂前,顶礼膜拜,且有一套繁琐的仪式,一旦有人违背帮规帮法,则被视为“欺宗灭祖”,在祖师爷堂前,严格执法。因此,滩簧艺人也依此为榜样,各剧种自立“祖师爷”(本滩为“翼宿星君”;锡滩为唐明皇,并以击乐器——尺板为象征。上书“祖师老郎神位”)焚香点烛,从班主开始相继跪拜。之后,每逢班内大事(含收徒学艺)必需在祖师爷神位前处理。本滩艺人更以每年阴历九月十九日为祖师爷诞辰,各班需去文庙,燃檀香、吃寿面以示庆祝。即使在近郊演出,也需及时赶到,表示虔诚。 ② 拜“老头子”:此事在各帮会中论资排辈,等级森严,而且一日为师,则终身为父。作为一辈子依傍和伺候对象。滩簧艺人此时也衡量自己的出道先后,社会影响,去拜帮会各层次流氓为“老头子”。这里还有主动与被动之分:其中最为主动、最为典型而且等级最高的要数著名演员筱文滨的业师邵文滨。此人原是跑马厅马夫,人称“马夫阿六”,曾拜陈世昌(“套签子”福生)为“老头子”,与杜月笙为师兄弟,同为辈分很高的“悟”字辈。滩簧唱红后,就在各戏班开设赌局。最后放弃演戏,专门从事贩卖烟土勾当,结果因为帮会内讧,被同伙用手枪击毙街头。其实,他对本滩发展倒是有一定贡献的,1912年与施兰亭等组织的“振新集”首次提出改良本滩,定名“申曲”。被动“拜老头子”的更多,主要是为了求得庇护。如以唱《游码头》驰名的本滩艺人王筱新,因打抱不平被人殴打后,还被警告“做脱侬(打死你)”。惊恐之余,即挽人拜“小八股党”芮庆荣为“老头子”,由芮出面“摆平”,方免一死。因此,在旧社会,几乎没有一个名演员不拜老头子的。 ③ 吃“讲茶”:此乃帮会流氓的一种谈判方式。凡在同帮中发生矛盾纠纷,一般由本帮“老头子”出面调停。但若不属同一帮派,一般则用“吃讲茶”,挽出“大亨”来解决。滩簧艺人也效此法解决彼此之间的矛盾冲突。1924年在上海的常州滩簧负责人周甫艺想挖无锡滩簧过昭容(满天红)与之合作,此事给锡帮知道后,演员刘召廷一怒之下,打了周甫艺,于是矛盾激化,各不相让。结果,由救火会王阿昌(无锡人)与白相人徐阿琴(常州人)出面,到老城隍庙如意楼“吃讲茶”。最终化险为夷,常锡两帮滩簧合班,共进先施公司。之后共同以“常锡文戏”命名,从此,无常帮、锡帮之分,坏事变成好事。 ④ 讲“切口”:即用不同于一般社会的通用语言来作为交流工具,俗称隐语、黑话。洪帮的《海底》、青帮的《通草》就是这两个帮会“切口”的大辞典。我们在《智取威虎山》中所看到的杨子荣与座山雕的对话,即用此类“切口”。 旧社会滩簧艺人为了维护自己利益,也常常以此作为内部交流的语言工具,本滩称“翻头”,锡滩称“春典”。它都以“反反切”的手法构成。如“吃”叫“一庆”,“唱”叫“郎称”……,借以瞒骗官府和观众。解放初期,他们也曾一度以此来对付政府干部,但因语言结构简单、一旦掌握其规律,破译极易。所以,后来也弃而不用。现在,仅在老艺人中偶有交流。 (二)生活作风、思想意识方面: ① 腐化糜烂:帮会流氓,终日从事开妓院、烟馆、赌台等黑社会勾当,其生活作风自然下流猥劣,就以黄金荣为例,家中的小老婆光以唱戏为职业的就有三个之多。在台上常演吃喝嫖赌的滩簧艺人,必然以此为榜样,男女关系杂乱不堪:如名艺人丁少兰经常与人姘居,一次与女“白相人”丁老大闹翻后,对方扬言要“摆平”他,丁不得不逃离上海,去海滩边上“敲三跳”(即只身敲着三块木板唱“独角戏”)达三年之久。又如抗战期间,上海成为“孤岛”,各省“阔佬”涌进租界,四马路会乐里、群玉坊一带妓院门庭若市。诸妓女又簇拥嫖客看大中华剧场(即今之上海市工人文化宫)文滨剧团演出。于是滩簧史上竟出现了众妓院大捧文滨剧团的怪现象。不用说,演员们也混迹其间,绯闻不断。 其中也有不少是属可怜虫:“因花鼓戏被清政府列为淫戏而严禁,故不少人为生活所迫沦为妓女,她们白天在茶楼酒肆卖唱,夜间陪嫖客过夜。”[注6] ② 赌博成风:在旧社会,不少帮会头子就是以开赌窟起家的。上面提到的杜月笙、邵文滨的“老头子”陈世昌开始就以“套签子”“小弄弄”;之后就在小东门开设“人和楼”,为上海历史上第一家专业赌场。于是,邵文滨就把“花会”引进各剧团,动员演员参加。当时,每到“开点”时间,参赌演员集中精力去听“点数”,中者欢呼雀跃,输者痛哭流涕,整个后台神昏颠倒,乌七八糟,全把演出台词置于脑后。 上海沪剧社班主、“小八股党”芮庆荣的徒弟夏连良更另出“新招”,他在抽头聚赌时,输者可以向他借“小额贷款”以还赌债。这个“一石两鸟”的毒计既可缓解参赌演员“燃眉之急”,更可借此控制演员合同,任其摆布。当时已经成名的解洪元、夏福林均有此惨痛教训,输得“回不了家庭,不敢见亲人”。 ③ 打秋风:这是帮会流氓骗取财物得另一手段:即利用自己的黑势力,常以自己做寿、小儿满月、父母造坟等红白喜事为由,普发柬贴给被敲诈者,对方接到柬贴,明知其勒索,也不敢不“孝敬”,而送以厚礼。 滩簧艺人同样仿效,称之为“搭卖口”。他们虽明知不可能像“老头子”那样依靠权势,但也尽量利用自己的色、艺、声望,向自己的“追星族”(一般为老板、富婆、姨太太……),用软的一手暗示自己的需求,促使对方接受。据说,当时有些红艺人经常夸耀自己说:“阿拉钻戒、金银首饰一盒子一盒子”,“阿拉高丽人参当萝卜干吃”。 ④ 好逸恶劳:骄奢淫逸,醉生梦死历来是帮会流氓的恶习,他们总是今日有酒今日醉,从不想正正经经干些正当事业。滩簧艺人虽与他们不同,有固定的职业——唱戏。然而,在全国300多个剧种中,一般剧种都以苦练基本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为自己“吃饭本钱”。可是滩簧艺人则淡化之。他们常常强调“台上见”,强调“卖三寸”(嗓子)。而且据说“三寸”又是“爹娘给的”,不必苦练。试想,一个演员连“嗓子”都懒得“吊”,哪里还谈得上“手眼身法步”! 当然,滩簧艺人的帮会流氓化内容尚有不少,这里仅举其荦荦大者。 三、浇风易渐 淳化难归 这个小标题转引自初唐王勃的《上刘石相书》,其含义是不难理解的。其实,像这样说变坏容易变好难的言词,在现实生活中流传很多。如《曾国藩家书》中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医学界常用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像抽丝”都是这个意思。 明乎此,我们在理解《白毛女》中“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时,就不应该看作两者对等。须知:由人变鬼容易,由鬼变人则难乎其难。 “雄鸡一唱天下白”,1949—1950年全国解放了。随着国民党反动派政权的垮台,上面说的帮会组织、流氓、恶霸通过大张旗鼓的镇反、肃反等运动,摧枯拉朽,一下子给以彻底摧垮。广大的戏曲工作者(含滩簧艺人)也在这场骤风暴雨的阶级斗争中,经过诉苦揭发,提高了觉悟,与“老头子”们划清了界线。不用说,在旧社会受帮会影响而树“祖师爷”、拜“老头子”、“吃讲茶”和“讲切口”等一系列帮规帮法,也如秋风扫落叶般地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然而,如前所说的“变鬼容易变人难”。虽然,滩簧艺人翻身以后,在政治上、组织上可以迅速与帮会组织一刀两断,但要在灵魂深处、思想意识上、道德品质上来个彻底淳化,彻底排除积淤已久的污泥浊水,则谈何容易?! 历史证明,解放后,不少滩簧艺人虽然作了新中国的主人,有的甚至已戴上“灵魂工程师”、先进工作者、著名艺术家、人民代表、政协委员等种种桂冠。但仍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在他(她)所披的麒麟皮下还时时露出自己的马脚来。现在根据我手头掌握的资料,仍按前章所列“生活作风、思想意识方面”的顺序排列,略书于后: ① 生活腐化:这方面,与他们相处半个多世纪,我手中事例自然多如牛毛,可以信手拈来。然而我不想多说,仅举两例: 首先,向读者推荐一本今年7月刚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新书《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该书作者解波是沪剧著名演员解洪元、顾月珍的女儿,她1965年从北京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人民日报》社工作,曾出版过《叶浅予传》、《今夜有雪》等著作。现在这本由冰心老人题写书名的30万字的传记文学,集中叙述了她爸爸妈妈和阿姨(丁是娥)的家庭婚姻纠葛。作者忍着极大的精神伤痛,以第一手的翔实资料,诉说这场由于丁、解行为不检而造成的婚姻悲剧,给社会(尤其是给她家祖孙三代人)带来的伤害。这里,希望关心滩簧戏的诸公仔细阅读,须知,从另一角度看,这也是一本有价值的滩簧史料(且非野史)。最近她给我来信、来电说出版界希望她继续搜集材料再出新作。这里使我特别感到欣慰的是,小解创作态度严肃,有实事求是之意,无哗众取宠之心,故作品的真实性、文学性和可读性都很强。 其次,再说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1964年-1965年,我先后去金山锡剧团、松江沪剧团搞“四清”。所谓“四清”即清思想、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而当时当地的工农商各条战线上有的都把惩罚生活腐化作为“清思想”的内容,且揪出几个“坏分子”,因而剧团闻之大为震动,思想极度紧张。我也深知,倘若这个“盖子”一揭开,则剧团就无法进行正常演出和“四清”工作。于是,请示上级同意后,即在团内大会上宣布:剧团不搞反腐化,只要本人向工作队交代彻底,就既往不咎;“四清”期间不准胡来;谁要顶风作案,则新帐、老帐一起算,而严加惩处。这约法三章提出后,从此太平无事,使“四清”得以顺利展开,不受干扰。 ② 嗜赌若命:本文一开始就提到唱滩簧与搞赌博,犹如一根线上的两个蚂蚱,谁也离不开谁。因而,赌博这个幽灵,时时在滩簧艺人头上回荡。解放后,曾一度禁赌,暂时划了个“休止符”,但一旦开放,生活中的“陆雅臣”、“朱小天”又活跃异常,日以继夜,无休无止的赌、赌、赌。这里,也举两例: 其一是在上世纪80-90年代,某剧团因干部带头,满院滥赌而被公安部门紧闭大门,集体受训斥,且对主要人员进行罚款。 其二是,如今一大帮已退休在家纳福的老艺术家,有的甚至一天有几场雀战,比当年演戏还累,别的剧种,如京剧老艺人正积极筹划全国如何纪念梅兰芳、周信芳诞生110周年活动:越剧“十姐妹”中健在的“四姐妹”(袁雪芬、范瑞娟、傅全香、徐玉兰)正忙于拍电视剧、组织流派研讨会、出回忆录。10月份还大搞流派专场,由诸弟子轮番演出,甚至在全国发行纪念邮票……等等。而咱们不少滩簧老艺人倒好,全不想出书、出形象性资料留传后世,而日夜关心的只有 “麻将经” 七个字:即“东”、“南”、“西”、“北”、“中”、“发”、“白”。 ③ 打秋风:前面提到的在旧社会“搭卖口”(即变相“敲竹杠”),在新社会红旗下照样故态复萌。其主要被“搭”的对象更扩大到乡镇企业的老板、大款、“发烧友”。 也许大家还记忆犹新,在上世纪,一批戏曲界的有识之士曾发起过逢年过节深入到滩簧发源地的农村、城镇慰问演出,取名曰“回娘家”。此举大受四郊乡亲欢迎。年年敲锣打鼓,列队迎接。当时的电台、电视台、报刊杂志等媒体也在广播、荧屏、报章上大肆宣传,一时成为社会新风、艺坛佳话。 可是曾几何时,偃旗息鼓了,剧团也不“回娘家”了。“娘家”也不欢迎“儿女”了。究其原因,还是“搭卖口”害人。 据说,当时农村、乡镇企业大发展,其间不少企业中的当家人是滩簧戏的“发烧友”。于是去慰问的“儿女们”,就利用这层关系,犹如蝗虫一般,拚命扑向乡镇企业,转弯抹角,要这要那,使“娘家”不堪负担。传说有一箱包厂给来慰问的“儿女”到仓库去大搬高级皮箱。这样一搞,当地领导哪敢再叫他们“回娘家”?!从此“回娘家”就寿终正寝。 ④ 好逸恶劳:此种不思进取、无所用心的劣根性从帮会流氓中传染给滩簧艺人后,在解放后仍然有人只靠“三寸”不靠练功。在皮黄、梆子、乱弹各系统的兄弟剧种,至今仍按古训:“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同行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故把“四功五法”作为命根子而勤练不辍。唯有不少滩簧艺人仍然“当它假的”,若无其事。因而近年来在这竞争越来越激烈,文化娱乐生活越来越多样化的历史大潮中被冲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如今,一个明显的现实是,近年来滩簧剧种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窄,甚至走不出自己的方言区域。试想,外地人(别说外国人)既听不懂你唱什么,更看不到你表演上有什么功夫,他们凭什么喜欢你,迷上你?你老想获而不劳,无功受禄,行吗! 更严酷的是,现在全国戏曲竞争最激烈,最有权威性的场所——中央电视台11台(戏曲频道),以及一年一度最能展示戏曲魅力,最能凝聚观众的“春节戏曲联欢晚会”,这几年来,几乎极少看到(甚至看不到)滩簧剧种的上演剧目。这难道还不严重,还能麻木不仁,关门称大王吗? 这里,作为正文,在此打住。末了,还想对在新中国成长起来的中青年说几句话:虽然,你们的前辈在旧社会沾染了不少帮会江湖习气,且在新时代时有表露。这并不奇怪。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注7]。只怨大家生不逢辰,当时想避也难避不开。 但是,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身负奴役创伤,戴上精神枷锁进入了新社会。在“双百方针”指引下,在一大批如张骏祥、朱端钧、郑桦、叶至诚、胡小孩、周大风等出色的新文艺工作者通力协作下,奋力拼搏,精心敬业,创造、整理出像《罗汉钱》、《星星之火》、《红色的种子》、《珍珠塔》、《半把剪刀》和《阿必大回娘家》等经典性剧目,丰富了戏曲艺术宝库,把滩簧戏推向了新的高峰,树起了新的里程碑,的确功不可没。 而你们则既没有因袭包袱,又可以站在前辈的肩膀上充分发挥聪明才智,纵横驰骋,完全能够创造出一片新的天地来。因而,希望你们千万别当“小老艺人”,再染江湖恶习。像鲁迅先生一再告诫的那样去“接受一切,欣欣然的蹩进卧室,大吸剩下的鸦片。”[注8] (2004年12月5日完稿于上海)
参考文献: 1.《戏曲菁英》(下)第156-15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2.《横泾志稿(卷之一)》(道光年本) 3.《嘉定县志(卷八)》(光绪七年) 4.《常州戏剧论文选》(1986年)第22页 5.散见于《中国近代经济史》第121-13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6.《近代上海黑社会研究》第217页(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 7.《荀子•劝学篇》 8.《鲁迅全集》第六卷32页
周良材, 上海文艺评论家. 此文为周良材先生出席 “滩簧”研讨会(2004年12月6-10日,苏州)专写的论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