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华(1921-1966) 原籍浙江杭州,笔名兴华、钦江,曾任北京大学西语系副主任。他是一位诗人、学者、翻译家。1937年考入燕京大学西语系,16岁时即发表无韵体长诗《森林的沉默》,轰动了诗坛。他的诗在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之外另辟蹊径,融合了中国传统诗歌的意境、汉语言文字的特质和西洋诗歌的形式,在实现中国古典诗歌的现代转化方面做出了可贵的探索。作为翻译家,他是第一位把《尤利西斯》引进到中国来的人,他翻译的《神曲》和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被翻译界推崇为“神品”。作为学者,他写下了大量诗歌理论,并翻译了大量文艺理论,可惜由于岁月的湮没他的大部分文稿散佚不知所之。 采访王世襄的时候,王世襄曾经说:“如果吴兴华活着,他会是一个钱锺书式的人物。你应该写写他。”而曾经教过吴兴华的英籍导师谢迪克则这样追忆他的学生:他是我在燕京教过的学生中才华最高的一位。吴兴华的妻子谢蔚英的回忆从吴兴华的求学生涯开始。 给钱锺书的《谈艺录》提意见 他出生在一个医生的家庭,父亲是一个留日的医生。他的中学是在崇德中学念的,就是现在绒线胡同的三十一中,他家就在那一块。兴华从小功课就特别好,很多文章他看过一遍就能背诵。这种过目不忘的本领让他的老师感到惊奇。1937年,兴华考取了燕京大学。他入学考试的作文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当时燕京大学中文系的系主任惊叹于一个16岁的孩子能够写出水平那么高的作文。 在学校期间,他写了很多诗。他跟我说起那段时光的时候,兴华说当时有激情,也有灵感,加上年轻,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不觉竟然写下了那么多的诗。他的诗后来经过同学宋淇的介绍,辗转到了一些国外的专家那里,获得了他们很高的评价,包括叶维廉、贺麦晓等人,这些专家认为兴华的诗开创了一个新的诗路。但是他的诗又是很超前的,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些文学和历史的根基,看起来会比较困难,兴华的有些诗我也看不懂,只是有一种感觉,觉得很好。 还在兴华读书的时候,钱锺书先生的《谈艺录》出版,兴华提了一些意见,都被钱先生接受。兴华也因此被同学们称为“小钱锺书”。钱先生因此很器重他,兴华去世之后,钱先生对我们家一直很好。当时我的大女儿十几岁,从兵团回来之后没有工作,钱先生就让她帮着抄一些东西,变相给我们一些帮助。 兴华在学校里修的是英国文学,他觉得自己已经学得很好了,又加修了意大利文、法文和德文。结果一学期下来,四门语言的第一名都是兴华。兴华的外语虽然很好,但是却从来没有出去留学,因为身体不好。抗战胜利之后,司徒雷登好几次想把他送出去,但是因为身体的缘故一直没有成行。 由师生恋而结合 我认识兴华是在1949年底。那一年我从上海的沪江大学转考到燕京,到了燕京之后,根据燕京的传统,无论什么系都要读两年的英文。我第一学期是跟张景榆老师读的,张老师的英语讲得非常好,人也非常能干,当时张老师跟兴华的关系很好。那时候大家大概是把张老师和兴华看作一对恋人。 我跟张老师读完一学期之后,就分到了兴华的班上,兴华注意到了我。兴华讲课时口若悬河的风采也让我非常佩服,我经常去找他借一些小说,慢慢地我们的关系走得很近。大概半年之后,兴华找到张景榆,说他们的关系就算了吧。这件事当时还让张景榆感到很伤心。 那时候我很贪玩,经常有男孩子约我一起出去玩。有时候和兴华约好了在学校门口见面,但是忽然有人来找我,我就跟着去玩了,回来一看,兴华还在那里。兴华的学问我并不了解,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会给我讲一些侦探小说,很吸引人。有时我们还会用英文在一起唱歌,兴华轻轻地唱:“像一个向日葵,升起也好,落下也好,总是对着它,它崇拜的偶像。”但是对我来说,我还没有把兴华当成我的男朋友。 当时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一个人生活很不容易,我很希望能够给母亲一个安定的生活,当时兴华已经是副教授了,在条件上算是很好的,而且母亲也很倾向于兴华,她觉得兴华可靠。就这样,一毕业,我们就结婚了。 我1952年毕业,7月份我和兴华举行了婚礼。当时燕京刚刚要和北大合并,婚礼是系里给举行的,在燕东园的一个大花园里,弄了很多大桌子,好多的饮料和蛋糕摆在桌子上。结婚没有多久,燕京就被合并了,兴华被任命为英语教研室主任。 断断续续的治学经历 随后运动来了。“三反五反”的时候,虽然一些人对兴华还有看法,但是他表现得比较进步,他检讨说自己过去埋在故纸堆里,对革命了解得很少。这样的态度,使党对他很信任。院校合并之后,他被任命为北大英语教研室主任,当时英语教研室人才济济,有朱光潜先生、钱锺书先生、李赋宁先生等人。对于他当教研室主任,这些老先生倒不觉得什么,但是却让一些人不服气,觉得他的资格不够。 “反右”时,兴华因为反对苏联专家教英文的方法,被扣上“右派”的帽子,他也没有怨言,他总是对我说:你放心,我尽量改造,争取把“帽子”摘掉,不连累你和孩子。在他的身上,我也看不到一点的怨恨。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大字报、开会批判接踵而来。我们走在路边上,人们都绕着走。女儿在学校里也被别的孩子欺负,她的那些同学围着她取笑:“你的爸爸是右派!”后来对兴华的处理还不算很重,没有让他去劳改,但是级别从三级教授降到五级,也不允许他教书了。那以后兴华就整理一些资料,编了一本《英语常用词词典》,但是出版的时候也没有署名,作为集体成果。 戴上“右派”的帽子以后,兴华在家里开始学习希腊文和拉丁文。我在家里经常看到他读,看到他做笔记。当时李健吾对兴华不错,就让他翻译了大量的拉丁文戏剧理论,但是这些翻译的东西在那个年代里最后都不知去向了。 1961年,兴华的右派帽子摘去了,算是摘得比较早的。虽然摘帽右派和正常人还是不一样,但是总算让他讲课了。一开始兴华教公共英语,他教的课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课之一,兴华也被认为是西语系最好的老师之一。 那段时间我被下放,常常不在家。1964年我回到家里,看到他的状态还算不错。兴华说他要开始写东西了,写柳宗元。在他的计划里,是想把唐朝的历史背景和柳宗元的个人生平结合起来,并且综合欧洲的历史、作家和文化背景。他说这本书写出来就可以概括他的学识,那时候,《神曲》也翻译了三分之一。但是后来不断地搬家,兴华的东西也没有写出来。 逃不过命运的劫数 “文革”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家是最先贴满大字报的。别人的冲击还不严重的时候,我们家就被贴上了大字报,这让兴华觉得这一关在劫难逃,他开始寝食不安,本来虚弱的身体更加虚弱,无论我怎么安慰他,好像都没有什么作用。但是他跟我说:“我不会自杀的,那样会更加连累你们,我会咬牙忍着。”当时家里有一部《四部丛刊》,十二箱,包括经史子集。这是兴华经常翻看的,看得很乱。这时候,兴华把那套书重新整理了一遍,跟我说:“万一将来我被关起来或者怎么样了,这套书应该还值点钱。” 大概就是兴华整理《四部丛刊》的第三天,我在单位接到电话,让我快到医院。我还记得那是在1966年8月2日,前一天我还在人民大会堂听一个动员报告,当时我在单位被扣上资产阶级出身的帽子,日子也很难过,当晚兴华跟我说到学校里的一些情况,他说:“不太妙,第二天不知道要干什么,去也不好,不去更不好。”第二天我也没有说什么,就去上班了,上班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到了下午我就接到电话,让我赶快到北医三院,说吴兴华病了。我赶到医院,看到兴华已经昏迷不醒、不停地泻肚子。当时医院还没有不给抢救,还给输了液。我在那里守着,守了一夜。到了8月3日早晨5点,兴华就不行了。后来通知了北大,红卫兵就去了,说兴华是畏罪自杀。我说不可能是自杀:第一、兴华自己说过不会自杀;第二、我们家里没有东西可以让兴华自杀,家里仅有的安眠药还是我吃的,兴华从来不吃。 后来僵持不下,红卫兵说那就解剖尸体。经过解剖,证明了兴华不是自杀,而是因为喝了脏水,得了中毒性痢疾。后来我听别人说,在8月2日那天,兴华被红卫兵叫去拔草,这活本来也不是重活,但是兴华的身体过于虚弱,拔了一会就支撑不住了。然后他就跟红卫兵说想喝点水,红卫兵又打又骂:你牛鬼蛇神喝什么水?按说兴华如果能识相一点,就不该再要水喝了,但是兴华不懂,过了一会他又管红卫兵要水喝,红卫兵就拿阴沟里的水给他灌了下去。没有多会儿,兴华就昏迷了,倒在地上。就是这样,红卫兵还不放过,对兴华又踢又打,说兴华装死。后来一看真昏迷了,就把兴华送到校医院,校医院一看就说治不了,赶紧送北医三院。就这样,兴华走了。 记者手记 在燕京,吴兴华是流星式的人物,他的早逝没能让他和在世的燕京老人一样取得让人仰望的成就。但是他的才华当年是那么耀眼———他曾经和钱锺书先生探讨古诗源流,令博学如钱先生者也不禁赞叹;他16岁入燕京,20多岁就评为副教授,这在过去年轻教授比较常见的时代也很罕见———以至于一直存留在燕京人记忆中。 现在的人们说到吴兴华,无不惋惜他的才华,我理解这种惋惜。但是我想,如果吴兴华假以天年,他能取得多高的成就?从他的经历来看,这个问题真的很难说。吴兴华一生最为钟情的是诗歌,如果让他自己选择,他选择的应该是诗歌创作,但是从他的经历来看,后来能够做这样选择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这种情况有些像钱锺书,钱先生在《围城》大获成功之后,本来有意继续进行小说创作,但是形势的转变让他意识到文艺思想斗争很残酷,所以选择古代文学研究。 而吴兴华本身是比较倾向于跟上当时形势的,虽然他不能忘情于诗歌,但是已经没有发表的可能了。 1953年,吴兴华在给好友宋淇的信中抄录了一首王安石的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当开元天宝时/斗鸡走狗过一生/天地兴亡两不知。”表达了自己没有用武之地的苦闷,当时吴兴华作为北大的英语教研室主任,在外人看来是不应该有这样的苦闷的。 我在吴兴华的诗中读到了这样的句子:不能是真实,如此的幻象不能是真实!/永恒的品质怎能寓于这纤弱的身体,/颤抖于每阵轻风像是向晚的杨枝?/或许在瞬息即逝里存在她生的意义,/如火链想从石头内击出飞迸的歌诗,/与遥远的应答,穿过沉默的世纪…… 这大概可以算得上诗人对自己命运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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