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人物 风 帆 一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野外显得空旷萧疏。 一九六七年一月六日下午三点二十分,一辆遮篷卡车风驰电掣般地驶到一个挂有“地方国营上海三联织造厂”牌子的厂门口,发出尖厉的刹车声后停住,鸣了几声喇叭。大铁门“哗啦啦”地打开来,车子径直开了进去。 停车之后,车上的人纷纷从车尾往下跳,一个个缩成一团,一窝蜂似地拥到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去。这间屋子可容纳一百多人,原先是这个厂漂染车间开会的会场,文革开始后被厂里的造反派占据为活动场所。现在他们在市里参加了一个集会后,回到了这个地方。 厂里的造反队大队长是声名赫赫的卢和全,今年二十六岁。这时他正踌躇满志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屋里人声嘈杂,这时,门外又钻进一个人来,气急败坏地拍着身上的雪,张望了一会,来到卢和全的面前。 “啊呀,你们可回来了,卢大队长,我正有情况要向你汇报。唔,今天上午你们走后,他们赤卫队就显得很慌张,特别是薛志安那个赤佬,还有季根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大概到中午,他们得到了什么消息,就连忙召开了秘密会议,大概商量出了什么阴谋诡计,大概到了三点多钟,就是刚才,他们突然组织很多人冲到厂长室去了,大概是……”那人说到这里,擦了一把鼻涕。 一些造反队队员已经围了上来听着,一个队员把帽子抓到手里狠狠地朝桌子上一摔,说道:“赤卫队还在搞什么鬼,把他们砸掉算了。” “砸掉!……咳……咳……他妈的×,留着总是一大祸害……咳咳!”这个队员吸了一口烟因急着说话呛得直咳,其他人一听也都跟着嚷了起来。 去年十一月,厂里有两股人群先后参加了“上海市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工总司”)和“上海市捍卫毛泽东思想工人赤卫队”(简称“赤卫队”)的群众组织。从那时起,两派人马在厂里就较上了劲,当时赤卫队势力较旺,厂里的赤卫队趁此也占尽上风。不料好景不长,风云突变,到十二月“康平路事件”一役,赤卫队被打压成了“保皇派”组织,顷刻间就分崩离析,厂里的赤卫队自然也跟着土崩瓦解了。但他们中的一些人不甘心失败,继续拉住一些人,改名换姓,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立了一个叫“红色造反战斗队”的组织,要与厂里的造反派继续斗争下去。但正在兴旺发达的造反派根本不承认他们这个所谓的组织,认为他们是换汤不换药;是狗改不了吃屎,仍然把他们称为赤卫队,叫做保皇派的残渣余孽。 卢和全怔了一会,站起身来:“好了,好了,大家听我说。”他扔掉烟头,继续说:“今天,我们上海的革命造反派已宣判了旧市委、市人委的死刑。我得到上面的指示精神,意思是说世界上一切的革命斗争都是为了夺取政权,我们造反也是为了夺权,有了权就有了一切。运动发展到现在,形势要求我们必须干净地、彻底地、全部地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派进行夺权。根据这一精神及市里大会的情况,我想了想,觉得非常有道理,太好了,好极了,我们厂里也必须这样去做,否则我们还造反干什么。我又想了想,根据我厂的实际情况,夺权是不难的,问题是原来那帮赤卫队的人,这些老保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凭我的经验,他们必然要与我们作对到底。刚才‘木头’所反映的情况表明,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但是我想我们造反派现在已是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我们首要的任务就是先扫除赤卫队这个障碍,然后让旧的厂领导都靠边站,一切权力归我造反派所有。” 卢和全滔滔不绝的话语,那抑扬顿挫的声调;那充满激情的态度,使周围的群众忍不住轰动起来。大家都被卢大队长的讲话所深深感动,他把当前的形势和任务一下子表达得那么透彻,大家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种茅塞顿开、豁然开朗的惊喜,整个房间里洋溢着一种醉人的气息。 “喂!喂!喂!我的话还没讲完那,……”卢和全右手拿着一本《毛主席语录》在左手的拇指上拍打着:“大家听着,大家听着,‘乌贼鱼’你不要手舞足蹈了;李明强你等会儿再议论,我说现在既然赤卫队那帮子人都到厂长室去了,我们正好也去与他们作一决战,把他们彻底打垮。你们看有什么意见?好!没意见的话现在就行动,徐以正带领二中队马上去控制厂里的交通要道,要注意不要让厂里其他赤卫队的人随便串联;另外两个中队的人都跟我来。” 二 在厂区的中间有一幢灰蓝色的二层楼房,三联厂的党政科室就设在里面。 厂长室在二楼东南角的第一间房间,面积约有二十多平方米。运动开始后,这个办公室已经是几遭破坏:门的下部被脚踢得开裂;门上的锁被挖掉,只剩一个窟窿;朝南的一排玻璃窗有七块玻璃被打碎;六盏日光灯有四盏没有了灯管;一个搪瓷痰盂看上去是新的,但已伤疤累累;废纸篓四周糊上纸已被当作高帽子使用过;四张写字台的抽屉都被封条贴住,台面上的玻璃板早已不见,有一张桌面上还用墨汁歪歪斜斜写着“走资派小心你的狗头”。现在“红色造反战斗队”的二十多人正盘踞在这间屋子里。 三联厂有一千多名职工,赤卫队在三联厂发展的鼎盛时期曾经拥有过一百七、八十名队员。而造反队在去年刚成立时却只有十九人。只几个月的时间,随着形势的剧变,造反队日益做大,现在厂里的造反队已有一百二十多条好汉。而赤卫队一蹶不振后,尽管厂里的赤卫队改了名叫什么战斗队,按花名册查点也只剩下四十多人,其中真正的积极分子不过二十多人。几个月来,三联厂这两大势力之间的大冲突虽然没有发生过,但小摩擦却经常不断,随着双方势力的此消彼长,两边都竭尽纵横捭阖之能事。现在当权力斗争被提到了运动的议事日程之时,矛盾也就更加地激化了。俗话说:当事者昏,旁观者清。据厂里的旁观者认为:赤卫队也好,战斗队也罢,都已是势末力竭,不堪一击,天下铁定是由造反派来坐了。 现在战斗队到厂长室来,这是战斗队的首脑们所策划的一次对形势的适应性行动。他们已经得悉今天上午市里的造反派在人民广场对市委、市人委进行了夺权预演,在权衡盘算了一下之后,他们认为时机不能坐失,趁造反派不在厂里的机会,决定在本厂夺权问题上来个孤注一掷、先入为主,随后在斗争形式和内容上来一个明显突破,以期改变别人对他们是“老保组织”的看法,然后再重整旗鼓、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在三联厂掌握大权,或者至少与造反派争得个半壁江山。这是战斗队的头头们打的如意算盘。 战斗队的队长薛志安是设备科的办事员,一张白脸干干净净,衣服穿得也比较讲究;副队长季根生是织布车间的统计员,在聊天吹牛方面有独到的专长。这时,他们正带领着队员们同厂长在进行纠缠。现在情况很明了,战斗队要夺权,厂长则十分为难地推三推四地说要等到造反队回来再商量解决。 厂长姓邝,四十多岁,他这时正用双手抱着头,任凭薛志安他们的大声辱骂,也不松口。他忽而想起自己过去意气风发的时候;忽而想到现在遭受围攻的日子,真是世道变化得太大了,前途如堵。 三 “我们被造反队包围了,造反队来了。”两个战斗队队员冲进厂长室,紧张地喊着。正当人们惊慌失措时,卢和全率领的造反队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厂长室,一些人涌进室内;一些人围在室外。 “参加赤卫队的同志们,现在是你们应该觉悟过来的时候了,希望你们赶快站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来,革命不分先后,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卢和全神气十足,像背台词那样说完了以上的话。 “卢和全,”薛志安两眼紧盯着这个造反队的头头,声色俱厉地说:“我要正告你,首先我们现在已不是什么赤卫队了,请你不要做蛊惑人心的煽动;其次,既然你说革命不分先后,我们现在就是在对走资派采取革命行动,你们有什么资格前来干涉,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卢和全背着双手,头一斜,带着近乎俏皮的口吻说:“干什么,我想你知道得很清楚。” “你说的对,我是知道得很清楚,你们的目的就是……” “下面由我来说吧,”卢和全抢过话头,面向众人说道:“同志们,我们造反队现在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要解散你们这个赤卫队的变种组织,由我们造反队来向厂里的走资派夺权。” “轰”的一声,战斗队方面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卢和全朝身后顾盼了一下,邝厂长慌了神,他以为可怕的混战和殴斗就要开始,急忙战战兢兢地拉住卢和全的手说:“我说小卢……卢大队长……有事好好商量……不要那个……可以商量解决……”他的额头和鼻尖上沁出一层细汗。 “白日做梦!热昏了!不要以为地球是按你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你们凭什么就想轻易地解散一个革命的群众组织,难道只许你们革命,不许别人革命吗?还有,你们凭什么想把三联厂的大权独揽。”战斗队的季根生站上前来,两腿有些发抖,涨红了脸,声嘶力竭地把话好不容易说完。 卢和全推开邝厂长,正要答辩,他身边一个四十多岁的瘦子(他是造反队的队委,因颇有些老奸巨滑和谋略,故被造反派尊为参谋长)抢先开了腔。他阴阳怪气又有些尖刻地说:“群众组织,哼,你们算什么他妈的狗屁群众组织,不要看你们改换了门庭,能骗得了谁啊,你们骨子里还是资反路线的忠实维护者;是陈、曹之流的铁杆保皇派,现在正当全市无产阶级革命派向资反路线发动总攻击的时刻,你们竟然还这么猖狂,我真佩服你们顽固不化的精神。” “轰!”造反队这边的人群也开始骚动,嘈杂声中夹着呐喊:“砸烂!”“踏平!” 邝厂长又神经质地环顾着四周的动态。 卢和全上前走了两步,说道:“同志们,赤卫队的同志们,我这里有一些传单给你们看看。”说着就从棉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叠纸片向人群撒去。薛志安连忙大叫:“大家不要看。”但许多人还是捡起来看了。 卢和全等了一会,接着说:“大家看到什么了吗,旧市委已经垮台了,革命的形势空前大好,赤卫队是资反路线的产物,虽然你们已改了名,但你们本质上还是赤卫队,我们现在要解散你们,正是我厂革命造反派向资反路线发动总攻的一个重要方面。那么为什么一切权力要归造反派呢,因为我们是从资反路线的白色恐怖下冲杀出来的。我们广大的造反战士心最红;志最坚,最热爱毛主席;最听毛主席的话,我们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大造党内一小撮走资派的反,我们的大方向最正确,我们有中央文革的支持;有张春桥同志的关怀,试问,我们不夺权谁来夺权。” 这时,从战斗队这边又跳出一个人来。此人的年龄约四十七、八岁,是络纱车间的党支部委员,也是卢和全当初学做机修工时的师傅,由于他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人称“胡子”。他开口说道:“我来讲一句公道话,这战斗队的事,解散不解散我倒不在乎,但我们三联厂的领导权要由你们造反派来掌握,我们一万个不答应。你们这帮子人,谁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心中有数,大家心里也都明白,总之我们厂不能交给你们来领导,我们要选举,选我们信得过的人。” 胡子的这番话确实说出了不少人心声,造反队成立的时候,厂里参加的人有三多:思想落后的人多;二流子多;不三不四的人多。而赤卫队成立的时候,厂里参加的人也有三多:党团员多;先进生产者多;老工人多。由此可以看出人心的向背,但形势完全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造反队越做越大,越做越强,使很多人都被搞得云里雾里。 胡子的一番话很快被造反队里爆发出的一片喧哗声所淹没: “这老不死的,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讲什么选举,把我的大牙都要笑掉两个。……” “他奶奶的我们造反派掌权要他们答应什么,简直是不知羞耻。……” “……这老瘪三,无理取闹,……污蔑我们革命造反派,狗娘养的,要教训教训他。……” 卢和全脸色发青,走到胡子面前,咬牙切齿的说:“你刚才说话的意思我都听懂了,……” 胡子把头一扬,冲着他说:“既然听懂了,那就仔细想想吧。” 卢和全说:“我无须多想,夺权是历史赋予我们造反派的神圣使命。在越来越多的革命群众起来造反的时候,你大谈什么答应不答应是毫无意义的,再有你所说的我们是代表不了什么人的。” 胡子接过卢和全的话说:“那么你们究竟能代表多少人呢,我劝你还是回想一下当初你是怎样做我的徒弟的。” “当然了,我过去是你的徒弟,但在今天的形势下,只有革命与反动之分,没有什么师徒情谊存在。” “我不是来和你说什么师徒情谊,我指的是请你反省一下你的道德品质你的为人。” “我的道德品质怎么啦,我的为人怎么啦,无非是我过去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这能说明什么?” “好哇,你既然这么不知廉耻,今天我就当着大家的面说一件你不是鸡毛蒜皮的事给大家听听。”胡子突然亮出咄咄逼人的目光,令卢和全大吃一惊。 “随你的便。”卢和全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胡子深吸了一口气,说:“好,我问你,在前几个月你参加造反之前,你是否侮辱妇女猥亵过小姑娘?” 像是天庭里响起上帝神圣而又富于魅力的宣旨;像是自由女神对隐恶者进行揭露的庄严嗓音,四周一时安静的出奇。“擒贼先擒王。”这下可好了,卢大队长如果是个流氓,造反队怎么还可能理直气壮。 经胡子这么一说,卢和全立即清楚地想起来一件事:去年十月份,他冒充学生与分到车间不久的几个厂工业中学的学生一起到外地去大串联,在去井冈山途中夜宿一小县城,他一时性欲难挡,正好有机会使他得以对一个叫许士玲的女学生下手,但在对方的反抗和挣扎下未遂。卢和全愣了一下,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来:“造谣。” 卢和全身旁的参谋长一听,立即高喊:“造谣可耻!”其他造反队员也跟着喊:“造谣有罪,罪该万死!” 胡子走到他们面前,把手一挥,说:“我有作证的人。” 薛志安感到绝处逢生,喜出望外,他赶紧催胡子去把证人带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子里谁也没想要去开灯,也许这黑暗对于掩饰许多细微的、复杂的表情,能起着很大的作用。 窗外天空灰蒙蒙的,又有些发暗红色。银装素裹的景物反射出微弱的寒光,许多根电线笔直地伸向远方。大风夹着大雪,有时是斜向的急剧下降、飞速上升;有时则是在水平线上飘忽不定地螺旋式席卷。 卢和全身材不错,但脸部长得不是那么合乎规格,主要是鼻梁太长,而两眼又偏向中间靠拢,因此以前有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毛驴太君”。他嘴唇薄薄的,上面是一撮小胡子;和他一说话,细心的人还会发现他的牙齿也排列得不整齐。卢和全感到有些冷,他把棉大衣裹了裹紧。他心里开始慌乱,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他已经认识到这里的局势已经失控,也可以说是出现了危机。他责怪自己太软弱,一开始就应该用强硬的手段来了结此事,根本不用与他们讲那么多废话,以致弄出这等麻烦事来。 现场比较尴尬,人们有的伫立沉思;有的交头接耳。卢和全看了看手表,已是傍晚五点二十三分,他又斜眼瞥了一下战斗队的几个头头,见他们的脸上挂着洋洋得意的神色。卢和全强作镇定地对造反队几个队委说,同时也是说给其他人听的:“他们肯定又在搞什么新的阴谋,我们一定要擦亮眼睛,识破他们的鬼花招。”队委们一律严肃地点点头,把对方骂了一通,接着又无话可说。 四 门外人声突然嘈杂起来,只见胡子领着一个青年女工走进了厂长室。好像一个马戏团的演员把一个会表演的动物带进了杂耍场,引得众人都伸长脖子注视着。很多人都认出来这个女子是厂工业中学毕业,分到络纱车间工作的许士玲。她一下子来到这么多人的中间,又被众目睽睽所逼视,神情显得十分紧张,低着头,两眼只是看着地上。 “小许,我刚才都与你谈了,现在你就说吧。”胡子很自信地对许士玲说。 “不要害怕,在正义面前把你心中的不平说出来。”薛志安以保护人的口气说。 “天下是造反派的天下,任何人想要搞阴谋诡计是注定要失败的。”卢和全不卑不亢地说。 “你不要对证人进行威胁恫吓,小许,你镇静一下,把事情真相说出来吧,我们的目的只是不想让他们造反派来领导我们厂。”胡子见许士玲一声不吭,心中暗自着急。 许士玲抬起头,目光恰与卢和全的目光撞到一起,她赶紧又把头低了下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卢和全似乎已经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东西。 季根生急不可耐地毅然走到许士玲面前,说:“许士玲同志,在现在这种关键场合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我们只要你干脆地回答一句话,卢和全到底有没有侮辱和猥亵过你。” 许士玲嗫嚅地低声回答:“没有。” 卢和全听得真切,双手从棉大衣口袋里抽了出来,声音嘹亮地说:“把灯开了,小许,你把话说得响一些,既然他们让你来作证,你就把事实讲清楚,我相信你是不会受别有用心的人利用的。” 许士玲终于抬高嗓音说:“我确实与小卢等人一起出去大串联过,但我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一片喧嚣声像决堤一样爆发出来,卢和全感到热了,他把棉大衣脱了一甩,他认为给战斗队最后一击的时刻到了。 薛志安们大失所望,胡子气急败坏地走到许士玲面前,结结巴巴地说:“你不是亲口对我说的吗,……怎么现在说这种话,你……你……” 卢和全一把拽过胡子,“你刚才不是要我不要威胁恐吓证人吗,你现在这样算不算威胁恐吓。”随后他一转身,对大家亢奋地喊道:“同志们,刚才的事情大家都看清楚了吧,那不过是赤卫队的头头们所玩弄的又一出政治把戏而已。他们想以此来挽救自己覆灭的下场,来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滚滚洪流,结果是弄巧成拙,终以失败而告终。现在时候不早了,我们不必再与他们扯皮下去,我现在就代表本厂的革命造反派宣布:勒令所谓的战斗队必须在十分钟内予以解散,否则我们将采取革命行动,一切后果由他们负责。” “好!”“赤卫队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砸烂保皇派!”造反队一边群情激奋,斗志昂扬,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战斗队的头头们面面相觑。 三分钟过去了,一些战斗队员举行了起义,要求加入造反队。 “欢迎,欢迎,我刚才就说过革命不分先后,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卢和全虚张声势地喊道,同时张开双臂去亲热地去握他们的手。 这是战斗队崩溃的开始,一会儿又有一些人也陆陆续续地宣布退出战斗队,有的垂头丧气地把袖章交给卢和全,逃也似地离开了现场;有的则恨恨地把袖章扔在地上,大步走了出去;还有的满含羞愤地把袖章折叠好放进口袋里,正欲退场,却被造反派们拦住,要他们扔掉袖章再走人。 八分钟过去了,战斗队那边就只剩下薛志安等四、五个人,他们沉默地呆在那里,似乎要顽抗到底。卢和全以战胜者的姿态骄傲地走到他们面前:“把袖章脱下来,你们也可以走了,你们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了,你们应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薛志安他们用目光和表情以及动作交换了一下意见,就都把左臂上的袖章褪了下来,放在桌子上,带着不肯罢休的神色和想要东山再起的决心,在造反派的欢呼声中离开了厂长室。 “这些净做蠢事的家伙,这回倒是聪明起来了。”卢和全望着他们的背影,嘲笑地说。 接着他派人去把战斗队的队部去给查封了。卢和全如释重负,然后走到邝厂长面前,傲慢地说:“从今以后三联厂的一切权力都归革命造反派所有,你准备一下,这几天把厂里的有关公务移交给我们。”接着卢和全转向大家:“同志们,我们胜利了,……”突然,他的目光又与许士玲的目光碰到一起,话也就中断了,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 五 吃了晚饭后,卢和全偷空把许士玲叫到了地下室。这是一间像地堡一样的屋子,高出地面的顶上都长满了草木丛,由于长年累月地荒废着,里面散发着潮湿、霉烂的气味。卢和全打开电灯,把门关紧。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卢和全低沉的声音在四壁之间“翁翁”作响。 许士玲笑了,现出妩媚的神态。 “你在胡子面前都说了些什么?你还对谁说过这些事?”卢和全在昏黄的灯光下,一脸的凶相。 许士玲见状暗自惊诧,但表面不露声色,温和地说:“小卢,你相信我,我只对胡子一个人说过,但是刚才我不是把一切都挡过去了吗。” “哼,挡过去了!把什么挡过去了。你根本就是在对我造谣诬蔑,你知道不知道!”卢和全咆哮道。 许士玲大为惊愕,愣了一会,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当时……”卢和全狠狠地打了许士玲一个耳光:“你还敢再诬蔑我!” 许士玲手捂着脸哭泣着,卢和全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笔和纸放在许士玲面前的桌子上,说:“你马上给我写个材料,说明保皇派是怎样利用你来对我进行造谣诬蔑的。你不把这个事情说清楚,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许士玲说:“我不写,刚才我已经否定了我说的事,为什么还要我写什么材料。再说我不能造谣诬蔑别人。” 卢和全威胁到:“你不写也得写,我告诉你,现在三联厂已是我们造反派的天下,料你一个无名小卒也反抗不了。你不光要写这个材料,还要写一份调厂申请,我不想在这个厂里看到你。” 许士玲满怀怨恨和羞愧,她朝卢和全大声地喊道:“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什么都不会写的,我要重新向人们揭露你过去的罪恶,揭露你的真面目!” 卢和全冷笑一声:“你没有机会了,你如不写,我就把你一直关在这里,我劝你还是想明白一点。”说罢,他冲出地下室,把门反锁了起来。 卢和全召集造反队的队委们开了个会,讨论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之后卢和全找了个地方就睡觉去了。 睡觉一直在做梦,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六点多。卢和全放心不下许士玲的事,匆匆起床穿衣,睡眼惺忪地跑到地下室去。打开门,见许士玲伏在桌子上,卢和全过去拍着许士玲的肩膀,许士玲抬起头,卢和全和气地对她说:“考虑得怎么样了,算了吧,我看你不要再固执下去了。你看昨天他们战斗队的下场了吗,你一个人难道比他们一个组织还要坚强?我再次劝你还是放明智一点,我想你是个聪明的人,你昨天的行为不是很聪明吗,怎么后来又糊涂了呢?” 疲惫不堪、备受打击的许士玲朝卢和全看了一眼,眼泪流了下来。…… 过了几天,在中央给上海造反派的贺电精神鼓舞下,“一月革命”的风暴席卷大地。三联厂的造反派成立了厂“抓革命、促生产火线指挥部”,正式掌管厂里的行政大权。 雪后天晴,气温更低了。原来的厂长室现在已成了火线指挥部的办公室,邝厂长等人已被驱赶到车间里下放劳动去了,现在是卢和全坐镇在这里。 卢和全把许士玲写的“情况说明”材料收藏好,之后拿出“地方国营上海三联织造厂”的图章,朝面子上哈了一口气,在许士玲的调厂介绍信上摁下了红色的印子。这是卢和全掌握厂里的印把子后第一次使用权力;也是他处理的第一件公务。他的心头之患终于排除掉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也随之烟消云散。从此以后,他卢和全就是一个正人君子了,他要粉墨登场,去扮演一个呼风唤雨、神通广大、出人头地的角色。 卢和全起身走到窗前,双手叉腰,注视着窗外的景色。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没人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好戏才刚刚开场。 1978.11.15 注:此文上半部曾刊载于《鱼园》第三期,之后《鱼园》即停刊。至一九八0年四月《同学》创刊,全文刊载于《同学》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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