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 凡

一九七六年九月，毛主席追悼大会后的第二天，十九日，星期天。
天上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打开窗户，一股凉意沁到心头。路边的冬青丛依然碧绿；美人蕉依然火红。凌晨一时至三时我曾参加民兵值班，睡到早上起床后梳洗一番，就直接上班了（我厂的厂休日是星期六）。
上午十时许，组内组织大家学习两报一刊社论《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在随后的讨论中，有人谈到苏联斯大林逝世后发生的变化，表示我们也要提高警惕等等。下午有厂民兵负责人来找我，指定我等八人参加基干民兵第一批应急值班。从今天起至十月三日，每晚睡在厂里，于是我下班后回家取了些生活用品再回到厂里参加值班。值班规定每晚八时至九时组织学习，当晚学习了毛主席关于民兵工作的指示及最近一系列文章。还规定每晚九时熄灯睡觉。
九月二十二日，厂里召开“继承毛主席遗志，深入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大会。厂党委书记在讲话中说：刘少奇搞的是和平演变；林彪搞的是武装政变；邓小平搞的是折中欺骗，他们的目的都是要在中国搞资本主义复辟。
九月二十七日，厂里召开“继承毛主席遗志，狠抓阶级斗争”大会。事情要从九月八日说起，那天下午也是召开名为“狠抓阶级斗争”大会，其实也就是批斗车间里两名打架斗殴、寻衅滋事的青年工人。就在这时候，有一辆厂运输卡车外出送货后，空车返回。驶到厂的附近遇到三名外单位的青年，他们刚好与卡车上的一名装卸工熟识，便搭车进入我厂来看批斗大会。不料很快就被厂里的一些人认出他们不是我厂职工，于是将他们三人抓到厂武保组。通过审问他们是怎样混进厂里来的，又查明他们与被批斗的两个“流氓”都认识，便指称他们是来准备冲击会场、破坏大会的。（有点像《水浒》里的劫法场）这可是一起严重的事件，当晚这三名外单位的男青年以及我厂被批斗的两青工连同那个卡车上的装卸工一并被送到杨浦公安分局关押。不巧，第二天毛主席逝世，于是这拔人就被扔在牢里没人搭理了。直到现在九月二十七日才记起，又将他们拉来批斗。那时抓阶级斗争真是走火入魔。
十月九日，毛主席逝世整一个月了，这天是星期六，厂休日。傍晚在家里看到报纸上刊登消息：“关于建立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主席纪念堂的决定”和“关于出版《毛泽东选集》和筹备出版《毛泽东全集》的决定”。
十月十日，下午三时到大礼堂去听厂里传达中共中央中发（1976）15号文件。内容是：华国锋同志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这是根据毛主席生前安排；中央政治局通过，并将在以后的中央全会上追认。连读了两遍，用了十分钟。之后厂党委书记讲了话，他在讲话中警告说，对中央的一些人和事不要随便议论。当天的报纸上又刊发了两报一刊社论，标题为《亿万人民的共同心愿》，号召大家要团结在以华国锋同志为首的党中央周围。社论中重新刊登了毛主席语录：“要搞马克思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这段语录最早完整地发表于一九七二年元旦两报一刊社论《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之中，当时的背景是林彪事件发生之后。）
十月十四日，厂民兵负责人来通知我：今天起，晚上再睡到厂里来，民乒值班要加强力量。当晚七时，我们参加值班的民兵召开会议，厂民兵负责人在讲话中强调要做到“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他特别要求我们像处于内战状态那样提高警惕，做好准备。他接着说明，一旦有事，我厂民兵将作为第二梯队待命。因为我们长期以来受“奋战、奋荒、为人民。”的教育，所以对今晚民兵负责人的讲话也没在意，只当是老生常谈。
会后开始发放武器。我厂行政大楼的二楼是各行政办公室所在，在朝北的女厕所右隔壁是一间十多平方的房间。平时终日窗门紧闭，这就是我厂民兵的武器库。左边靠墙有二十支56式半自动步枪竖放在木架上；右边靠墙的木架上平放着十六支老式的英国造司登冲锋枪，枪托不是木柄，而是U型的钢筋，可与枪身折叠。前些日子，上面又紧急增发给我厂二十多支64式全自动步枪。除此之外还有若干支汽枪。
行政大楼的三楼原来大部分是女宿舍，就在这时厂里将三楼改造成厂招待所，于是我们民兵值班成了招待所的第一批住客。晚上十点多，大家熄灯睡觉，把各自领有的步枪都斜靠在床架上。就在我快睡着的时候，隐约听见厂里的吉普车开进厂里来。
晚十一时一刻许，我被民兵负责人从梦中叫醒。起床后，与一起值班的美工室同事也是同学的丁君下楼去。从三楼下来的楼梯斜对着二楼厂会议室的门，只见里面灯火通明，烟雾缭绕。党委书记，厂革会主任，副主任三人坐在里面，他们晚上到市里去参加了一个什么会，刚才乘车进厂的就是他们。
书记要我们立即赶写几条大标语张贴出去。我原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当看到要写的标语内容都是这几天报纸上的一些标题，就觉得很正常，完全没有必要连夜来写。譬如今年四月七日晚，我当时还在车间里上中班，忽然被叫出来写大标语，因为发生了天安门事件。
既然领导作了安排，我们也只有服从，于是就去裁剪纸张，准备笔墨。到了大礼堂，在两边餐桌的中间空地铺下纸张，先得计算每个字的大小尺寸并用笔标出位置，然后才开始涂写。我与丁君各写两条标语，我写的两条内容：一是“最紧密地团结在以华国锋同志为首的党中央周围”；一是“坚决同搞修正主义、搞分裂、搞阴谋诡计的人作斗争”。
从十月十日以来的报纸上，可看出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也有人窃窃私语议论着什么，但这些都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当时对形势的认识很迟钝。午夜一时，上夜班的工人涌起礼堂来吃午夜饭，许多人对我俩在深更半夜爬在地上写标语的行为觉得很怪异。有一个纺织女工在民兵拉练时与我们熟识，她的父亲是上海机械学院老师。她端着饭碗过来看我们写字，说了一句：“中央又出事了。”
我们也吃了午夜餐，然后继续写，到凌晨四时多终于完成。收拾了一下，我感到非常困乏，回到楼上宿舍倒头便睡。丁君没有睡，他将我们写好的标语张贴了出去。早晨七时许，丁君来叫我起床，我看到四条大红的标语已分别贴在大礼堂门口的四根立柱上，在朝阳的辉映下格外醒目。
这时已是十月十五日早晨，今天要到市里去开会，我洗澡后离厂，回到家里过了一下。父亲神情凝重地告诉我：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出事了。忙乎了一夜，这时才恍然大悟。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些人出事，简直不可思议。
近八时，离家去乘25路电车。车行至平凉路、兰州路桥处，只见马路中央的地上赫然写着“打倒王、张、江、姚四人帮”的大标语。好像属名是同济大学，每个字有八仙桌桌面那么大，用现在的话说，叫做“极具视觉冲击力”。车上的人都把头伸出去看，也不出声，只有惊愕。该路段附近有个十五棉纺织厂，经常可以看到由该厂王宽鹏写的大标语，那可以被视作书法艺术来欣赏。
在外滩下了车，往南京路走进去。从和平饭店开始，一些建筑物的外墙上张贴着墨迹未干的大标语，写有“打倒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砸烂四人帮，我党有希望。”“除四害，大快人心！”等，大都属名“五七O三厂宣”。标语被过往群众团团围住，人们都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标语发呆，由此可见其震撼之大、之深。
上午八时半，到了位于南京东路文革前叫“老介福”的呢绒绸缎店左侧的“上海市针棉织批发公司”（俗称针织站）。我厂的上级公司假该场所召开行业产品图案设计选样会，与会者都为今天才世人皆知的消息而兴奋不已，心思都不在开会上。大家热烈地、无休止地相互谈论着，控制不住情绪的宣泄。在众人如此激动的心情下，选样会只好草草收场。我走出会场，看着阳光照耀下的南京路，似乎在预告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十二时许，在附近的“中央商场”里吃了午餐，之后与同学丁君、杨君应邀到我们美工室的同事朱师傅家去玩。朱家在卢湾区的瑞金路复兴路上，去她家的途中，朱向我们介绍说，赵丹的儿子也住在她们那里，还说文革前演电影《阿诗玛》的女主角曾经恋上过他。
朱家的住宅区里有许多排二层花园洋房式的建筑，底层的前庭是个种着花花草草的院子，经过底层上到二楼朱家。屋外有个阳台，花式的栏杆，使人联想起莎士比亚的戏剧《罗米欧与朱丽叶》。
朱给我们看了一本照相册，其中有她丈夫家的一些老照片：
她丈夫的父亲解放前在英国领事馆做事，拍的风景照。这座英领馆在外白渡桥下黄浦公园对面，现在是上海市友谊商店。
有好几张解放前拍的大幅婚纱照，我们看了，只有一种感叹，且明确地意识到这样的场景将永不再现。当时绝没想到，正是因为粉碎“四人帮”，历史才会走到婚纱又来，旧梦重温这一步。
下午一时半多，我们离开朱家一起去参观工业展览会。我这是第一次走进上海市工业展览馆，这座俄罗斯风格的建筑原来叫“中苏友好大厦”，后来中苏反目为仇，遂改名为“上海市工业展览馆”。里面的展品琳琅满目，我们更多关注的是产品的图案和包装设计。
大致看了一圈，就出来了，回首望着展馆主楼那高耸入云的尖顶，我突然想到一点：斗争是绝对的。
乘车回家，沿途又见到一些打倒“四人帮”的大标语。我有时在一瞬间竟然会对标语上写的字产生假象错觉，觉得荒唐荒谬，细一想，才感到这都是真实的，客观的。人们在理智上很容易接受事物的突变，但从感性上来说，短时间难以转变。
当晚，我继续到厂里参加民兵值班。民兵负责人宣布：值班到今晚结束。晚上十时半，我到大礼堂去与上夜班的工人一起听文件：市委有关领导传达中央打招呼会议精神，至此我终于了解到事件的大致眉目。
十月十六日厂休，在家一天没出门。十月十七日上班后明显感觉到社会氛围大变，大家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新闻，谈小道消息，谈感想，人们的精神面貌为之一振。
下午三时，厂里组织游行活动。出发前，游行队伍在大礼堂集合，先传达了中央昨天发来的电话通知：

中共中央给上海市委的电话稿：
中央办公厅秘书处周润生同志十月十六日二十三时十五分来电：

上海市委：
十月十六日电话悉。
一、 中央相信，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锻炼的上海广大工人阶级、共产党员、革命
干部、革命群众是听党中央的话的，他们对“四人帮”的愤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二、上海市委按照中央打招呼会议的部署，做了一些工作，开始取得了一些成效。中
央希望你们继续按照中央的方针政策，到群众中去做细致的思想工作，要充分揭露“四人帮”的反革命罪行。
三、对要害部位要切实保护好，要劝说群众不要冲击机关、报社、电台、工厂、铁路和交通运输，要很好地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努力把各项工作做好。
中央相信，只要上海市委坚决执行中央的指示，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依靠广大人民群众，会把事情办好。

中共中央
一九七六年十月十六日

游行由厂革会最年轻的副主任指挥，他原是我厂工业中学 (相当于后来的技校) 毕业。进厂工作不久文革爆发，即参加造反，后升任厂造反队队委，再后来“三结合”进了厂革会任副主任。他以前曾向我们谈起过，文革初，王洪文曾到我厂来过，而王洪文当时的家就住在我厂附近。游行开始前，作为总指挥的副主任总得说上几句，不料他一开口竟把王洪文说成“王洪文同志”，这句口误弄得他很尴尬。
游行队伍松松散散地出发了，队伍的最前面举着毛主席大幅画像，后面擎有十几面红旗迎风招展。再后面用竹竿拉着一条横幅大标语，上面是我写的“最紧密地团结在以华国锋同志为首的党中央周围”。接着是参加游行的人群，许多人手里挥动着花花绿绿的小旗子(一根细竹竿糊上纸片) ，上面都写着标语。厂里的吉普车跟随在游行队伍中，车顶上架着高音喇叭，由此来领呼口号。在行进途中，还遇到其它厂的游行队伍，一时群情激昂，振奋人心。
十月十八日上午，杨浦区召开声讨大会。厂里本来安排我等到会场去参加民兵值勤，因为我的民兵标志忘带了，所以我就干脆开小差，乘车到外滩去看大字报。
大字报、大标语、漫画等集中在北京路至福州路一带，并向九江路、汉口路纵深蔓延。大字报、大标语主要有两方面内容：1. 揭露、声讨“四人帮”的罪行。2. 揭发批判上海市委、市革会、市总工会、团市委、市妇联、市民兵指挥部等领导追随“四人帮”的言行。在外滩对着南京东路口的宣传栏上，张贴着属名“师大宣”的大标语：“彻底砸烂“四人帮”的顽固堡垒——上海市委！”“强烈要求党中央改组上海市委”。
看着这硝烟弥漫的景象，使我回想起十年前，一九六六年十二月，我也曾到过这里。从高楼上撒下的传单在初冬阴霾的天空中像雪片一样飘落。来沪大串连的外地红卫兵四处游荡。有一条大标语印象至深：“万炮齐轰上海市委，打倒陈丕显、揪出曹荻秋、火烧魏文伯、绞死杨西光！”而现在“打倒”、“绞死”、“活埋”的字样已经用到“四人帮”自己身上，令我感慨不已。
市委、市革会门口己被纷乱的人群包围，两名值勤的哨兵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对面的马路边停着几辆大专院校的宣传车，架在上面的大喇叭一直在发出巨大的声响：宣读致中央的电报；宣读声讨“四人帮”的文章；宣读对上海市委的要求；呼喊口号等。特别是那女高音尖厉的嗓音，听起来非常激动人心。
游行的队伍一拨接一拨。到下午，游行队伍剧增。人潮汹涌，混成一片，致使交通中断。阳光灿烂，江风习习，无数面鲜艳的红旗随风飘扬，可谓“不周山下红旗乱”。拉开横幅标语；挥动手中的彩旗，锣鼓喧天；口号声此起彼伏。人们情绪高涨，气氛异常热烈。如此声势浩大的场面，蔚为壮观，足可见粉碎“四人帮”是民心所向，是伟大的历史抉择。
看大字报的人很多，我边看边作了一些摘录：

……
十月初，四人帮要搞反革命武装政变，由马小六指使民兵去抓华国锋。他们还阴谋拉拢陈锡联，陈去报告了华，并采取了革命行动。
～ 师大外语系德语专业
……
总理逝世后，市委煽动一些单位和群众打电报，贴标语，要求张春桥出任总理。
～ 手工业局综合计划组
……
今年四月，宣布华国锋为中央第一副主席后，毛主席说要发新闻，要登报，要各地表态。
～ 同济大学工农兵学员
……
市委有人说，上海不但是技术基地，而且还是干部基地。中国修了，只要上海不修就有希望。
～ 复旦政治经济学三年级
……
市委有人说，中央如出了修正主义，比赫鲁晓夫还后害。
～ 服装出口公司样品组革命群众
……
电影技术厂有王洪文语录，用意何在？
～ 机电工业局工会
……
十月八日深夜，王洪文的秘书缪祖康窜到市民兵指挥部策划应急措施。
～ 市总工会组织部
……
总工会副主任叶昌明十月十三日煽动上海工人阶级对抗党中央，说：王、张、江、姚、迟、谢、毛被打成反革命，市委三个书记下落不明，要大家回去查一下各厂的民兵的枪杆子掌握在哪些人手里。
～ 市针织工业公司工会
……
十月十三日上午以叶昌明、汪湘君为首的市总工会、市妇联等组织纷纷向下吹风，煽动群众对抗中央。
～ 市妇联政宣组
……
张春桥是叛徒，康老、朱老总、纪登奎同志都知道。叶剑英说张春桥上台，就是资产阶级上台。
～ 交大21041
……
徐景贤畏罪自杀，死有余辜!
～ 文教机械厂

十月二十日，报纸上公开报道：昨天，本市十六所高校的工农兵学员等约三万人在文化广场集会，坚决拥护以华国锋同志为首的党中央，愤怒声讨背叛毛泽东思想、阴谋篡党夺权的人。当天又有一百万上海工人及各界群众在人民广场集合。
十月二十一日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了新华社报道：一百五十万首都军民举行庆祝游行，庆祝华国锋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庆祝粉碎“四人帮”反党集团的伟大胜利。首次公开点出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的名字。
十月二十二日上午，厂里传达了昨天发来的电话通知：

电话通知

据市委办公厅通知，中央通知三条决定，请即向所有基层群众传达：
一、中共中央十六号文件，应尽快传达到群众；
二、群众可以有领导、有组织地上街游行，热烈庆祝华国锋同志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热烈庆祝粉碎王、张、江、姚“四人帮”篡党夺权阴谋的伟大胜利；
三、十月二十四日将在北京天安门广场召开群众庆祝大会，向全国实况广播。各省、市、自治区和各大军区还可以联合召开庆祝大会，时间自定。
附：口号（略）

市革会工交组
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一日

另据消息：中央已派苏振华、倪志福、彭冲来上海主持工作。
今天，厂区内所有悼念毛主席逝世的灵堂及其它设置全部折除。重新布置彩旗、灯笼、红色的标语等喜庆的装饰，以换然一新的面貌来迎接党和人民的胜利。我的老师另有一项光荣的任务，赶画一幅华主席的巨幅画像。
下午三时，厂里再次举行游行活动。游行前，在大礼堂传达了苏振华等到上海后在干部
大会上的讲话，马天水等作了表态。
当晚，收到同学林君的来信。信中写道：

“天地翻覆疾风迅雷势所必然而四人帮之爪牙们不及蔽衣掩耳一夜之间即为过街之物由此可见党心军心民心也确是史无前例连日来弟奔走浏览收集了不少史料甚是快活深感人民力量之可敬可畏”

十月二十四日上午，听了中共中央中发 (1976 )16号文件的传达。这是公布粉碎“四人帮”的第一个正式文件。

中共中央文件
中发 (1976 )16号

中共中央通知

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和各大军区、省军区、野战军党委，中央和国家机关各部委党委、领导小组或党的核心小组，军委各总部、各军兵种党委：
现将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事件通知你们。
一、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进行反党篡权的阴谋活动，罪行极为严重。
（以下略）

下午二时半，收看电视转播上海百万军民双庆大会。二时四十分，主持大会的市委书记马天水宣布开会，之后插播下午三时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的首都百万军民庆祝华国锋同志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庆祝粉碎“四人帮”的伟大胜利大会。四时多重新转播上海的大会。市委书记、上海警备区司令周纯麟宣读了大会给华主席、党中央的致敬电。
十月二十五日抄得一份材料（记录稿）：

中共中央通知

中共中央粉碎了王、张、江、姚反党夺权的阴谋，为了彻底清查他们的反党罪行，中央决定成立王、张、江、姚专案组，审查他们的问题。专案组由华国锋同志和在京中央政治局成员组成，专案组下设办公室，办公室由汪东兴、李鑫同志负责，办公室成员有：于桑、严佑民、武建华、周欣才、任志超、王志敏。各地、各单位向中央揭发材料统一以绝密件送王、张、江、姚专案组。

十月二十二日

杨浦区的大字报主要集中在王洪文原来的厂——国棉十七厂周围，该厂距离我厂只有一站多路，走过去很方便。在这期间我去看过几次，大字报都贴在杨树浦路北边的墙上，国棉十七厂的大礼堂也在路的北边，有一次我到里面去张望了一下，正在开批判会，发言者都义愤填膺的样子。看大字报看到感兴趣的内容，我还是要把它抄录下来：

耿飚同志在文化工作宣传会议上的讲话精神

一、不能再提“按既定方针办”。
二、批判邓小平的三株大毒草，提法不确切，前言是清华搞的，矛头指向先念和谷牧及其他领导同志。
三、“坚持数年，必有好处。”不要再用了。
四、“刻苦攻读”是江青的一句话，不要再用了。
五、“为李进同志所摄庐山仙人洞照”的诗词不要再用了。
六、“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的百科全书”是姚文元搞的，不要再用了。
七、学习鲁迅按照十月十九日社论的提法去学，过去文化部有个批示，不要再用了。
八、四人帮搞批邓扩大化，想以此来打击中央领导同志，要求按中央四、五号文件去办。
九、当前报导三要三不要原则不要和邓小平搞在一起。（邓小平不是搞阴谋诡计的，《文汇报》十月十三日的文章是上海市杨浦区区委书记写的。）
十、“社来社去……和什么……对着干”这个提法是形而上学，不要再提了。
十一、“邓小平是党内最大的不肯该悔的走资派” 不要再提了。
十二、“邓小平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反革命”是姚文元加的，以后只提修正主义，还要“继续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
十三、“六厂二校”今后还要介绍，但只能用新华社的稿件来报导。
十四、不要单提辽宁省，以后要提三个直辖市。
十五、所谓“样板戏”，以后不要再用这个词。
十六、“红灯记”中的浩亮；“杜鹃山”的杨春霞；“黄河”的殷承宗；“红色娘子军”的刘庆棠，现在不得用。
十七、电台可用“海霞”“创业”。“沸腾的群山”是毛远新搞的，不要用了。“春苗”不可用（政策界线不清楚，没有党的领导）。“南海风云”暂不用。
十八、今年还要纪念长征四十一周年。

（转摘自上海交大）

四人帮在上海的家谱

三家店：马天水、徐景贤、王秀珍
十爪牙：叶昌明、朱永嘉、黄涛、陈阿大、施尚英、黄金海、戴立清、陈新发、马振龙、汪湘君
四条汉子：王成龙、肖木、王知常、王铭玺
四条枪：张宜爱、李彬山、杨新亚、李仁斋
四大喉舌：
《文汇报》——王成龙 《解放日报》——王景
《上海动态》——文静（张春桥的老婆） 广播电台——刘象贤
四大据点：
民兵指挥部——施尚英、吴立意 总工会——叶昌明、陈阿大、沈函
团市委——杨小兵、陈新发、万桂红 妇联——汪湘君、翁品芳、强玲英
十大口：
市委办公室：张敬标 市委组织组：王日初 市公检法：薛干清
市革会工交组：黄涛、陈阿大 财贸组：陈佩珍、黄金海 外事组：冯国柱、袁冬林
科技组：戴立清、杨×照 文教组：王成龙、贺汝仪 地区组：曹克、曹征风
农村组：李均
八小口：
机电局：庞失立、王明龙 轻工业局：马振龙、周彦明 纺织局：刘旭其、唐文兰
仪表局：林波、张灿明、戴梦鳌 出版局：杨永直 文教：杨希康、庄瑞章
体育：张振亚、叶柏顺

部分要员简历：
金祖敏——原上海电机厂工作，市委常委，市委组织组组长，市革会副主任，十届中共中央委员，四届人大常委，全国总工会九大筹备组组长。
周宏宝——原上钢一厂工人，同济大学工宣队负责人之一，后调任市民兵指挥部主要负责人，十届中共中央委员，教育部负责人。
杨富珍——原国棉一厂工人，普陀区委书记，市委常委，市革会副主任，十届中共中央候补委员，全国妇联四大筹备组组长。
祝家耀——原5703厂厂革会负责人，七四年调任公安部副部长，十届中共中央委员。
张国权——原江南造船厂工作，复旦大学工宣队队长，十届中共中央候补委员，六机部副部长。
杨佩莲——团市委副书记，团中央十大筹备组副组长。
廖祖康——原上棉十七厂技校学生，上海警备区警卫连长，王洪文机要秘书。
黄涛——原江南造船厂党委书记，市委常委，市革会工交组负责人。
叶昌明——原合成纤维研究所工作，市委委员，市革会常委，上海市总工会负责人。
黄金海——原三十一棉工人，市委委员，市革会常委，财贸组负责人。
陈阿大——原良工阀门厂工人，市委委员，市革会常委，工交组副组长。
马振龙——市委委员，市革会常委，轻工业局党委书记。
汪湘君——原上海停经片厂工人，市妇联主任，十届中共中央候补委员。
戴立清——后方基地党委书记。
施尚英——上海民兵指挥部负责人。
万桂红——原上棉十七厂一纺党总支副书记，团市委书记。

上海准备组织武装暴乱，民兵指挥部设在“三十一棉”，电台设在“中机厂”（中国纺织机械厂），各暴乱据点都架设机枪。王秀珍负责武器供应；叶昌明指挥全市罢工；黄金海、邹天龙等指挥全市停电。某些厂从党委到下面的干部都要表态、宣誓，要与华国锋为首的党中央血战到底，并且挑动说要在“火线”上争取入党。
……

十月二十八日，中央有（紧急）电话通知下达。据此内容，我写了一条大标语张贴了出去：“坚持拥护党中央任命苏振华、倪志福同志兼任上海市委第一、第二书记；彭冲同志任市委第三书记。”电话通知还说，苏振华兼上海市革会主任；倪志福兼第一副主任；彭冲任第二副主任，并撤消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在上海的党内外一切职务。
十月三十一日，上午到大礼堂去开会。先传达了新任命的市领导苏振华、倪志福、彭冲在干部大会上的讲话精神。然后布置了我厂明天参加全市十万民兵集会游行的事。上海民兵己交由上海警备区管理，前些日子看大字报，就已知道我们民兵值班原来是个阴谋。
会上，厂党委书记在谈到当前的形势和任务时，按照上面的口径仍然说要继续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在十月六日那天，曾听到传言说邓小平在毛主席逝世前就已去世。现在又说邓小平还健在，大家的心里都感到很欣慰，期盼着他还能重新出来工作，这也是一种民心所向。
十一月一日上午，我们参加市里集会游行的六十名民兵在厂里集合后，乘卡车出发。中午十一时二十分车子驶进人民广场。下车后，我们进入到指定地块，在地上坐下。这时，各路参加集会游行的队伍从四面八方开进广场。人山人海，红旗如林；鼓乐齐呜，鞭炮声声。等到下午二时十分，大会开始。它的全称是“上海民兵最紧密地团结在以华国锋同志为首的党中央周围；愤怒声讨王、张、江、姚反党集团滔天罪行大会”，市里的新领导苏振华、倪志福、彭冲出席了大会。大会由上海警备区副司令兼上海民兵负责人朱万国主持，先由市委书记、上海警备区司令周纯麟讲话，之后由四名民兵代表发言。最后，大会发了给华主席、党中央的致敬电。
集会结束后，开始盛大的游行。苏振华、倪志福、彭冲、周纯麟等市党、政、军领导走在队伍的最前列，随后是携带枪支的武装民兵队伍，再后是徒手的民兵队伍。游行队伍举着毛主席、周总理、华主席的大幅画像，擎着红旗，扛着横幅标语，挥动着小彩旗，浩浩荡荡出发了。
游行队伍兵分两路，一路从延安路往外滩；我们这一路从人民广场折入西藏路往北走。经过“战斗电影院”至南京路市百一店门口再折入南京东路。南京路西藏路口的警察亭像鸟巢一样坐落在一根水泥柱之上，南京西路的一头集结着驻沪三军的游行队伍，他们将排在民兵队伍的最后为之压阵。
我们的队伍行进在南京路上。车辆交通已被封锁，所有店铺都关门打烊。道路两旁拥挤着众多的围观人群，沿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立着民兵、警察和军人维持秩序。在一些路段有小学里的红小兵、中学里的红卫兵载歌载舞，夹道欢迎我们，气氛非常热烈。对于住在大杨浦的人来说，我们小时侯把到外滩、南京路去，称之为“到上海去”，现在我们可是真正地走在上海的大马路上了。队伍走到外滩，再经过市委、市革会门口，游行就算结束了。
就在这个月底，我从美工室调到厂经济计划组工作。厂里的计划、财务、劳动工资、安全生产等方面的人员都归并在这个组里。做财务出纳的老陈快要退休了，他家住南市丽水路。他的大女儿是陈佩珍，时任中共第十届中央侯补委员、上海市委常委、市革会财贸组负责人，由于粉碎“四人帮”，她正面临困境。

2006.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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