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好人 风 帆 A.这个人 隆冬,夜色深沉,朔风怒号。窗户被风鼓荡得“咔咔”直响,使人心寒胆战,以致产生某种恐惧心理。这是一九六七年一月某一天的深夜,赵建伟回家后准备上床睡觉。他今年才十八岁,一双很神气的眼睛常常现出一种富于想象力的顾盼;嘴唇则似乎总是很胆祛地抿着。这个才思敏捷的年轻人被卷入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湍湍激流中,于是他原本崇高的理想可怜地破灭了。是的,他曾幻想成为文坛巨匠,但现在他确实地只是一个红卫兵组织的刀笔小吏,在那些油印得很糟糕的传单上,进行一些蛊惑人心的宣传。 就在他上床之际,一个念头,一个很重要的回忆,使他迅速地将头伸进床底。在里面翻弄了一阵,拖出一个包裹,打开来,是三本笔记本。这些东西是赵建伟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在文革前夕借给他参阅的,文革风暴乍起,赵建伟在清除家中的书籍及其他“封、资、修”物品时,曾特意将这三本笔记本留了下来,准备不日归还给班主任。不料后来竟也忘了,时隔近半年,现在班主任已被隔离审查,这些东西怎么处置呢?赵建伟坐在地板上又翻看了一下这些笔记本,里面记的是一些读书心得,那文笔凝练;那意气纵横,曾使他深深为之倾倒。但是现在形势变了,笔记本里所反映的思想内容很可能成为班主任的又一些罪证。它们一旦被披露,必定是又要闹出些是非来。赵建伟回想起班主任过去对自己多方面的关爱,使得他俩的关系甚为密切。所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凭着良心,赵建伟为班主任的处境着想,也为自己的处境着想,他思考了一些办法,最后决定将这些笔记本埋到地底下去。 赵建伟从一个非常浅显的人之常情出发,为着满足自己报恩的心愿,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使命。在那大革命的红色恐怖下,一个红卫兵小将为一个牛鬼蛇神隐瞒罪证,这具有怎样的意义呢?
B.这个人 许立成伫立窗前,灰暗的天空,阴沉、寒冷。这动荡之年的冬天,放风筝的孩子特别多。在那横贯东西南北的电线上,挂满了断线的纸鹞或是纸鹞折断的尾巴。这景象在许立成的心头竟引起一种莫名的空虚和惆怅的情感。 狂浪般的头发下掩护着一个灵敏的头脑,挺直的鼻梁很骄傲地从脸庞的中部隆起。性情放任,桀骜不驯,处处喜欢自我表现,借以证明世界上还有这么个生灵存在。文革开始后,许立成像头被激怒的小狮子,精力充沛得过剩。对历史进行嘲弄;对“敌人”进行恶作剧,在现实中武断地设计和制造一些“曲折情节”以满足自己在“政治斗争”这件玩具上所能得到的快感。 这个故事之所以要涉及到许立成,是因为这一天他忽然记起一件往事。许立成和赵建伟是同学,他俩在文革前上课坐一张桌子,正是在那个时候,赵建伟曾把班主任借给他的笔记本转借给许立成看过。文革开始后,他俩先一起参加过“上海市红卫兵”,一起去“大串连”,后来又一起加入现在的“红联”。许立成混上了中队长,赵建伟成了摇笔杆的。他俩因种种原因相互看不起,相互闹别扭,以致搞得关系很僵。现在许立成由几本笔记的回忆,很快引起他那种职业性的敏感和习惯上的兴趣。他从窗前蓦然回身,在屋里走了两圈,一个新的动机正在酝酿。 C.这个人 苍白的天底下是一片萧索的景象,淡淡的夕阳从窗口钉满木条的缝隙里溢了进来,给这个屋子带来些许生动的气象。 在这间隔离室里羁押着一个四十六,七岁的中年人,名叫陈宝村。他原来就是赵建伟和许立成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这位一向很注重仪表、雍容大度的先生,现在竟是一幅不修边幅,丧魂落魄的模样。脸色憔悴,松弛的眼敛很悲哀地挂了下来,眼珠呆滞地老是停在一个方位上,这是一个心灵受到重创的人。 当文革兴起后,漫天下的人一下子都不可思议地变得冷漠,残忍起来。相互攻奸,相互诬陷,相互钳制,相互倾轧,搏斗在一起,厮杀在一起,难解难分。而像陈宝村这样的人则只有被辱骂和受批判的份,校园里到处都张贴着指控他们一类的大字报。在一天数次的大小批判会上,一些先前很尊敬他的学生纷纷上台揭发他。这些学生很详尽地,不厌其烦地考证他在某年某月某日于何处说的一句话或一件小事,甚至编造一段很巧妙的,无懈可击的情节来责难他。在这些学生中,许立成的勇猛和赵建伟的沉默,都给陈宝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陈宝村出身在胶东半岛的一个没落地主家庭,在北平念大学时受到进步思想的影响,他积极追求真理。大学毕业后全国已经解放,他被分派到上海来教书。二十多年来,他政治觉悟不断提高,他先后入团,入党并多次荣膺先进工作者称号;他在业务上精益求精,一贯兢兢业业地为人民的教育事业努力工作。就是这样一个又红又专的知识分子,在文革初始就被打成“三反分子”,经过所谓的内查外调后,现在他又成了“逃亡地主”。 D.场面 隔离室的门很轻地被推开,许立成走了进来。 陈宝村象中了一弹似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移到桌子边上站定。 “陈宝村,”许立成走到陈宝村的面前侧身而立,说道:“我想开门见山地和你谈一个新问题。” 陈宝村象个木偶似的沉默着。 “你还有几本笔记本好像从来没有交代过,你大概忘了吧?” 那木偶的眼皮朝上翻了一下,又冷漠地垂下来。 “我们本来也不会知道的,只是有人揭发了这件事。” 陈宝村神色惨淡,左边的嘴角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昨天,赵建伟把你借给他的那些东西都公开了出来,并为此写了很深刻的批判文章。” “呵。”陈宝村的嘴唇里发出这样一个奇怪的声音。 许立成注意到了这一点,说话停顿了一下。 “赵建伟。”陈宝村嗫嚅着这个名字,眉宇间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是的,赵建伟,你昔日的得意门生,现在他背叛了你。你大可不必为此而痛苦,革命中是什么事都会发生。难道不是吗?特别是这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它是多么深刻地从本质上改变一个人啊!”许立成怪模怪样地摇摇头,又有力地挥动了一下手臂,“简直可以说是重新塑造。” “好了,我们还是回到刚才的问题上来吧。我们现在暂且保留对那些笔记本的批判,但是你总该先给我们个交代吧。通过这件事,我想奉劝你还是彻底地坦白一切罪行,不要隐瞒什么,因为那肯定是徒劳的,到头来……。”许立成话未完,意未尽,扬长而去。 教学大楼。两天以后,许立成在下楼时正巧遇上赵建伟。许立成站在上一级楼梯叫住赵建伟,赵建伟站在下一级楼梯上充满戒意地看着许立成。 许立成莞尔一笑,将几张稿纸递给赵建伟:“看看,陈宝村的新作。” “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我的补充交代” 赵建伟认出这是班主任的笔迹。 “我借给赵建伟同学的那几本笔记本,是我××年至××年之间的读书笔记。” 赵建伟看到这里,猝不及防,腿有些打颤。再往下看是陈宝村写自己对读书笔记的认识,什么“反动内容”啦,“妄图变天”啦,“毒害青年”啦,“罪该万死”啦等等。赵建伟看罢,抬起头,慌张的眼神正与许立成狡黠的目光相撞。 “既然陈宝村自己已经交代了这个问题,不知那些笔记本你是否还保存着,我想……”许立成说。 “没有了,我记不起这是怎么回事,反正那些东西是没有了。或许是卖了,或许是烧了,我……”赵建成说。 “你说的可能是真话,不过我认为你总应该为此事向大家表个态吧。比方说对那些笔记本的内容作一些批判什么的。再说,你过去毕竟是陈宝村的忠实信徒,难道你不打算洗刷一下自己的坏名声吗?”许立成说。 “……”赵建伟张口结舌,转过身逃也似地走了。他受不了这种嘲弄,他为自尊心很随意地被人侮辱而深感气愤。 E.命运 如果说许立成在这件事上是出于什么政治目的,就太抬举他了。他只不过是借政治斗争的程序来玩弄人世,泄泄私愤罢了。许立成料到赵建伟会采取抵触的态度,这只会增加许立成的斗争兴趣。他将赵建伟与陈宝村的关系以及围绕笔记本而产生的矛盾加以歪曲和丑化,大肆宣扬,从而置赵建伟于火炉之上烤,使其在流言蜚语的包围中,在政治斗争的高压下,惶惶不可终日。 赵建伟有时埋怨陈宝村为什么要将笔记本的问题供出来,这本来是不成问题的。有时也想屈服,但最终他的良心和自尊心拯救了他。外界的压力,许立成的恶劣行径,反而激起他坚定自己的意志,他信奉当时流行的一句话:在命运的迎头痛击下,头破血流,但仍不回头。不久,赵建伟与“红联”组织脱离关系,成了一个逍遥派。 在六八年十二月毛主席发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之前,中学毕业生不是都得分配到外地农村去。只有很少的一些人,包括赵建伟,被分配去上山下乡。之所以有赵建伟,明显与他的毕业鉴定有关,鉴定上写道:“赵建伟……在运动中政治立场不够坚定。” 六八年十月,当赵建伟离开上海时,他的老师陈宝村已在“清理阶级队伍”中被定为“阶级异己分子”。 在黑龙江某种马场里,赵建伟日复一日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在艰苦的岁月中,他对社会的认识不断加深。他看到好些人都具有一张伪善的面孔;一双狡诈的手腕;一副冷酷的心肠。看到好些人都干着出卖灵魂的勾当,其后居然还能官运亨通。 可怕的人生,倘使没有一颗正直的心来照明,那么必定会被社会的阴暗所吞噬。在漫长的生活道路上,别人在攫取廉价的幸福,而赵建伟则在发掘闪光的人格。按世俗的眼光看来,他是一个蠢人,至多算个具有“精神胜利法”的人。 F.结局 一九七九年一月,赵建伟历经艰难困苦办妥了病退手续,于是这个身体健壮的年轻人重新回到了上海。世事沧桑,韶光倏逝,赵建伟不相信自己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回首往事,瞻望未来,他不禁“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刚回沪时工作还没落实,赵建伟只得在家闲着。社会上到处都在掀起翻案的热潮,赵建伟听说陈宝村早已平反昭雪,但人已在前几年过世。赵建伟很难过,心里默哀着这个可怜的人。他想:自己总算对得起他,没有辜负他的一番教诲,赵建伟感到莫大的宽慰和自豪。 春节期间,赵建伟到陈宝村家里去看望。景物依旧,赵建伟触景生情,非常伤感。他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为了一个死者,还是为了自己失去的黄金时代的理想。 “你找谁?”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迎了出来。 这是陈宝村的儿子,文革时他正在大学念书,赵建伟认识他。“你是陈老师的儿子吧。” “你是……” “我叫赵建伟,是陈老师的学生,过去我常来你家。” 陈宝村的儿子也记起他:“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我……我想了解一下陈老师的情况,当年我和陈老师关系很好,只可惜被文革中断了。现在他已去世,我很怀念他。” 陈宝村的儿子露出一脸的怀疑,转身到抽屉里去翻出一些稿件,抽出其中的一张递给赵建伟,说:“这是我爸爸写的,你对你当时的行为怎么解释?” 赵建伟接过稿子看去:“……文革开始后,我遭到了空前的背叛,所有人都唾弃我,包括那些曾经与我关系很好的学生。……赵建伟把我借给他看的读书笔记揭发出来,使我又多了一些罪名。……在政治斗争中,人与人之间感情上的背叛,是多么残酷无情啊!……” 赵建伟看到这些,来时一种延续了十多年的欣慰心情顷刻间崩塌,转变为一种巨大的委屈堵到心头。缓了一会,赵建伟对陈宝村之子说:“我很难对你解释,我只想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陈老师的事。” 离开陈家,赵建伟走在路上,郁闷的心情渐渐舒解。他深感遗憾的是永不能当面向陈老师表白自己,但他觉得这并不会使自己做人的良心失去价值。正确的道德观过去是,今后也将引领他走好人生之路。 想到这里,赵建伟加快了脚步。他拐了一个弯,走出房屋的阴影,走进那洒满阳光的大道上。 一九八0年四月 (原刊载于《同学》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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